军火大王与德国克虏伯家族

1870年4月,700多名工人登上了埃森市南部的一座小山。他们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和泥铲,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开始挖掘、平整和加固地面。地基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然而,他们的客户并不是国王,而是钢铁企业家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时年58岁的克虏伯留着白色的胡子,脊背挺直。他时常视察工地,看着工人们每天把两万多块砖摞在一起,把从法国采石场开采的沉重石块锯成小块。有一次,他看到一桶未开封的石灰倒在地上,于是写信对施工负责人进行了严厉批评。克虏伯时常催促工程进度。迫于时间压力,负责人决定放弃对该区域下方地面进行更加仔细的勘察。然而这是有风险的,因为一座旧矿井的竖井穿过了这座山丘。

1870年12月23日,宫殿施工地面出现塌陷,部分建筑物下沉近20厘米。克虏伯在辞退施工负责人时说:“那些想要偷懒或在城市里贪图享乐的人,请立刻离开这里。”两周后,新的工地负责人开始投入工作,他所面临的情况无疑十分艰难。但慢慢地,宫殿的雏形开始展露在人们面前。

宫殿于1872年12月正式完工,比原计划推迟了一年半的时间。乍看上去,这座由白色墙壁和柱子构成的建筑,与普鲁士精英在柏林周边居住的新古典主义别墅十分相似。然而,克虏伯别墅的正面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而在它的后面却藏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空间:一楼大厅的大小与普鲁士国王宫殿的白厅相当,主建筑与侧翼建筑中共有269间客房和8100平方米的居住空间。别墅以现代钢铁框架为支撑,为住户、客人及工作人员提供抽水马桶。别墅与钢铁厂之间有一条电报线路相连,新型通风系统可以将温暖的空气送入每个房间。别墅的建筑成本至少为570万马克,相当于今天的3500万欧元。

山丘别墅建于资产阶级工业家向贵族阶级争夺帝国领导权的时候。然而,克虏伯并不想将这栋别墅作为与贵族城堡竞争的地位象征。相反,像许多实业家一样,克虏伯希望与旧的精英阶层保持距离。正如他在普鲁士国王想要授予他贵族头衔时所说的:“我的名字是克虏伯,这就已经足够了。”这位企业家将他的新住所视作一栋纯粹的功能性建筑:在接待和款待客户时,这里能够让他们感受到一种高贵的氛围。因此,英国经济史学家哈罗德·詹姆斯(Harold James)将这栋别墅形容为“工厂的附属物”。

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出生在埃森手工艺市场旁的一栋居民楼里。他来自一个从事糖、咖啡和瓷器贸易的商人家族,多年来家族已积累了一些财富。1811年,也就是在阿尔弗雷德出生前一年,他的父亲弗里德里希·克虏伯用家族积蓄创立了一家钢铁公司。然而多年来,公司却从未盈利。1824年,老克虏伯不得不搬离他们在市中心的住所。为节省成本,他们搬到了位于埃森市西部的钢铁厂内。他与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一间带有旱厕的木架结构小屋里。两年后,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去世,母亲将公司传给了当时只有14岁的他。

在阿尔弗雷德的领导下,公司踏上了传奇般的崛起之路。克虏伯开始销售用于铸币的轧辊机和铸币模,并研发火车弹簧、车轴和车轮,后者至今仍点缀在公司标志之上。这位年轻的企业家花了大量时间进行市场营销,包括写信、拜访客户及在展会上展出产品。

1851年伦敦世界博览会后,一家英国报纸对克虏伯的“优质钢制火炮”赞不绝口。四年后,阿尔弗雷德带着一块重达数吨的钢锭来到了巴黎博览会,这是克虏伯的工人们以复杂工艺铸造而成的。这个沉重的庞然大物,甚至压碎了展厅的地板——这一事件使克虏伯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公司生产的铸币模具被运往巴西,大炮被运往埃及,铸勺轧钢机被运往俄罗斯,克虏伯迅速赚取了大量利润并将公司员工扩展到1000多名。

阿尔弗雷德·克虏伯成了一名有钱人,但他仍然住在工厂的小房子里,这里机器轰鸣、废气弥漫。他在自己的屋子旁扩建了一个主要用于处理公务的边房:包含一间卧室和一个供公司客人使用的小型会客厅。他的住所充分体现了克虏伯所坚持的优良美德:工厂长不应因“科研、艺术或其他激情”而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应专注于工作,并且“乐在其中”。

在克虏伯死后一百多年的一次偶然档案发现中,人们意识到,至少在有些时候,他或许并没能坚守这一理想:17岁时,他曾和一名农家女生下一个私生子。然而他的员工对此一无所知,在员工面前,他充分践行着新教的职业道德规范——勤劳、节俭和自律。

直到1859年,已经成婚并且成为一名父亲的克虏伯才决定建造新家。他的妻子贝莎喜欢音乐和社交,在埃森的沉闷生活令她难以忍受。他的儿子弗里德里希·阿尔弗雷德·克虏伯(Friedrich Alfred Krupp)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大概是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暴露在工厂的废气中。克虏伯的妻子曾多次带儿子前往柏林和意大利接受治疗。

在此期间,克虏伯毅然进军军备市场。1855年前后,威廉·冯·巴登亲王(Prinz Wilhelm von Baden)亲自来到埃森视察克虏伯公司及其生产的大炮。面对紧随亲王而来的其他贵族君王,克虏伯决定,不仅要为这些贵族客户提供优质的产品,还要慷慨地接待并款待他们。因此,这位企业家在工厂内部建造了一处配有沙龙和豪华客房的新住所。此外,还建造了公园、赛马场和可供划船的池塘,后者被称为“高炉中的小绿洲”。1861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WilhelmⅠ.)首次到访这里——不久之后,克虏伯就收到了军队和国家铁路的大批订单。

但公司的成功摧毁了“绿洲中美好的田园生活”。新房子旁边的车间里,工人们建造出巨大的“弗里茨”蒸汽锤,这柄锤子重达50吨,是世界上最重的蒸汽锤。当“弗里茨”锤轰击在外面的铁砧上时,屋里的盘子都在随之震动。工厂的烟气越过树篱吹到花园里。在这种情况下,克虏伯决定搬离工厂,并在埃森以南、距离工厂约7公里的地方购置了一座庄园。这座庄园位于鲁尔区北部的一座小山上。在一封书信中,克虏伯将这块拥有森林和牧场的广阔地产称为“延长我和我家人生命的一种手段”。他希望他生病的儿子能够借此省下那“昂贵的洗澡费用”。

1864年秋天,克虏伯全家搬到了山上的庄园居住。但克虏伯显然对这座建筑并不满意,因为他很快就开始为新别墅构思草图了。在克虏伯看来,理想的庄园一方面能够为家庭提供舒适的生活环境,同时还能够满足“优先处理公司业务”的需求。建筑师在草图的基础上形成了建筑图纸。但克虏伯指责他们在“外观、形式和风格”上铺张浪费。他不喜欢将美学作为庄园设计的唯一标准,对他来说,成本效率和功能性才是最重要的。

终于,在1873年1月10日,克虏伯一家搬进了山丘别墅。但在这座巨大建筑里的生活却根本谈不上舒适惬意。复杂的空调系统被证实是一个糟糕的设计。克虏伯抱怨说:“住在里面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生病。在楼上的大厅里,我们可以在晚饭后重温来自厨房的所有气味。”直到10年后,经过多次改造的空调系统才开始在某种程度上正常运转。

为确保厨房、客房、花园、网球场、船库、车队、马厩和门岗的正常运行,克虏伯家族需要雇用大量员工。入住后仅3年,庄园工作人员就已有66人,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自附近的工人家庭,而上层阶级的需求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克虏伯曾抱怨说,服务员“通过呵气甚至吐口水来让玻璃和勺子发光”。克虏伯亲自制定的家规包括禁止仆人之间发生恋爱关系,以及严禁“争吵、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

但这份工作的报酬十分丰厚。别墅中第一位仆人的收入是钢铁厂工人的3倍,而且他可以得到免费的食物、住房、假期、抚恤金和客人小费。作曲家英格伯·汉普汀克(Engelbert Humperdinck)曾受雇于克虏伯,在别墅中提供了几个月的晚间音乐娱乐服务,对此他是这样描述的:“我的工作是在晚餐后为他和他的客人演奏一些曲目。而作为这项优雅艺术服务的报酬,我可以纵情享受美食并大快朵颐,在拥有山谷美景的华丽转角享受沙龙服务,体验著名的贝希斯坦三角钢琴和美好的散步时光。而最棒的是,我可以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即使是作为最卑微的仆人,即需要从早上6点到晚上7点随时听候差遣,人们仍以能够在这座庄园里工作为荣。

作为女主人的克虏伯的妻子贝莎在自己的角色中如鱼得水,她组织创办了剧院、音乐会及意大利风情晚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夫妇渐渐变得疏远,也许是因为他们所期待的舒适家庭生活在这栋通风良好的别墅中从未实现。1882年,贝莎搬到了莱比锡。但别墅却完美满足了其他有高要求客人的愿望。克虏伯邀请他的客户来别墅做客,而他们也很乐于前往:巴西皇帝、波斯国王、桑威奇群岛国王卡拉卡瓦、一位来自中国的亲王,以及来自德国、西班牙和瑞典的亲王和君主。

克虏伯亲自带领客人参观工厂,向他们展示蒸汽锤、高炉、大炮及工人宿舍。参观环节还包括克虏伯一家最初居住的那间木架结构小屋,那里已经被克虏伯恢复了原状。这是一个展示他艰难创业开端的绝妙之处。

之后,参观者会与克虏伯一起从最低处来到最高处:他们乘车到达山顶,在那里享用豪华的晚餐,在公园里漫步,聆听屋里传来的优美音乐。正如克虏伯在迎接埃及总督来访前曾写到的那样,他想让他的客人在这里“见到最辉煌壮丽的景象”,并以此诱惑他们。然而这一策略成本高昂,在19世纪80年代,公司约15%的利润被用作庄园的维护费用。

他的策略成功了。当克虏伯于1887年去世时,公司的雇员人数已超过1.3万人。而他本人也认为,公司所取得的巨大经济效益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山丘别墅:他在遗嘱中明确表示,山丘别墅并非某个人的个人财产,而是公司业务的重要组成部分。

克虏伯的儿子,也就是公司继承人弗里德里希·阿尔弗雷德·克虏伯,与父亲大相径庭。他与父亲最不同的是,弗里德里希对科学和政治感兴趣,且颇有闲情逸致。他在公司成立了一个研究部门,还加入了国会,且不时在卡普里岛享受美好生活。同时,他进一步优化了山丘别墅在维持客户关系方面的功能:他在山脚下建设了专属火车站,在墙上挂上昂贵的油画,在公园里种上红杉、杜鹃花和香蕉树。在他的带领下,庄园的工作人员增加到了570人。

据说,在1890年新帝威廉二世第一次参观别墅时,曾以柏林方言惊呼:“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此后,每隔两年他都会来到山丘别墅参观,在他共计13次的访问中,曾有7次在这里过夜。别墅策略的成效有目共睹:相比于其他竞争对手,皇帝显然更喜欢这家公司,他不吝授予专利且慷慨订购大炮和舰船装甲。这可能也是克虏伯公司很快被人们视为国有企业的原因之一。奥斯曼苏丹王国就曾直接与德皇接洽,要求在与克虏伯的订单中享受折扣。参观山丘别墅已成为帝国接待国际宾客的标准行程之一。

1912年8月8日,山丘别墅迎来了它社交生活的全盛时刻。这家拥有约8万名员工的公司,长期以来已经发展成为德国最大的企业,并在这一天庆祝它的百年诞辰。而此时,这家公司的管理者是弗里德里希·阿尔弗雷德·克虏伯的女婿古斯塔夫·克虏伯·冯·博伦·翁德·哈尔巴赫(Gustav Krupp von Bohlen und Halbach)。

几天来,648名员工精心准备着这场庆祝活动。木匠们在公园里建造了一个木制竞技场,晚上,几十名临时演员将在这里进行一场骑士表演。晚上快6点时,帝国精英们乘坐豪华轿车来到了山顶。德皇威廉二世、海因里希亲王、海军司令阿尔弗雷德·冯·提尔皮茨(Alfred von Tirpitz)、帝国宰相西奥巴尔德·冯·贝斯曼·霍尔维格(Theobald von Bethmann Hollweg),以及来自欧洲、美洲和亚洲的实业家、将军和外交官等493位宾客在这里享用了鸡汤、莱茵河鲑鱼、牛里脊肉、肥美的鸡肉、蒸蘑菇和美酒。饭后甜点有开心果味冰激凌、奶酪和水果。

因为当天早上在波鸿煤矿发生的爆炸,造成了90多名矿工的死亡,出于对死者的哀悼,东道主临时取消了晚上的骑士表演。德皇在致辞中对“煤炭军团”大加赞赏,宾客们三呼“万岁!”然后,音乐家开始演奏进行曲,狂欢者们喝着咖啡,在灯火通明的花园中漫步。晚上10点,宾客们陆续乘车离开。威廉二世则留在别墅中过夜。

此后不到两年,德意志帝国开始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毫无疑问,德国军队配备了来自克虏伯公司的火炮,比如42厘米的大贝莎超重型榴炮弹(Dicke Bertha)。为准备1918年春季攻势,克虏伯公司雇用了16.8万名工人加紧生产。最终,德意志帝国倒台,革命者推翻了君主制,德皇不得不流亡国外。

但是,古斯塔夫·克虏伯却选择留在德国。以埃森为根据地,他继续拓展自己的商业版图,同时也证明了他极强的政治适应力。在魏玛共和国以及第三帝国时期,他都知道如何在国家的重新武装过程中赚取利润。但他却无法继续维持公司在德意志帝国中所享有的特殊地位。山丘别墅依然会迎来尊贵的客人,比如阿富汗国王。但华丽的晚宴和骑士表演已经成为过去。1945年春天,美国士兵占领了山丘别墅并逮捕了古斯塔夫的儿子阿尔弗里德·克虏伯·冯·博伦·翁德·哈尔巴赫(Alfried Krupp von Bohlen und Halbach)。在纽伦堡战犯审判法庭上,阿尔弗里德被判入狱。直到1952年,这座别墅一直是控制西德矿山的占领当局办公所在地。

获释后,阿尔弗里德搬进了埃森市南部的一栋平房,从那里他无法看到那栋华丽的别墅。他和他的母亲共同决定,此后将这座山庄用于艺术和科学研究。四代以来,克虏伯家族一直在别墅里接待贵宾,入口处始终戒备森严。然而,1953年,别墅大门正式向公众开放。在最开始的四个半月内,别墅内展出的绘画及挂毯吸引了近40万名游客,其中也包括联邦总理康拉德·阿登纳(Konrad Adenauer)。他们都想看看,是怎样的豪华场所能够让曾在这里享用美酒和鲑鱼的世界各国君主签下购买克虏伯火炮的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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