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系统学习过儒家经典理论,那么稻盛先生的儒家思想从何而来?
儒家认为人获得知识的途径有三种,《中庸》上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意思是一个人获得知识的渠道有三种:或者是生下来就知道;或者是通过学习而知道;或者是在困苦中需要突破而摸索知道,但知道以后效果是一样的。我认为稻盛先生的儒家思想主要是来自生而知之和困而知之,这也是历史上的伟人获得知识最主要的方式。当然,稻盛先生也是终身学习的典范,他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儒家理论,但他每天都会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一点时间来阅读中国儒家及佛教等哲学书籍,这对他树立儒家思想同样功不可没。
伟人或哲人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悟性,“悟”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本心的意思,对于知识的获得,外界只是点拨,答案已在本心,这就是生而知之。为什么我们经常遇到很多学生被同一个老师教,学习着同样的书本,努力程度也差不多,但最后学生的水平和成就却有天壤之别的情况?为什么王阳明在十一二岁已经立志当圣人,并能写出“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这样有哲学思想的诗?为什么稻盛先生在刚开始经营京瓷时,听松下幸之助先生的演讲,就能犹如电击般地一下听懂松下先生的“水库式经营精髓”,从而踏上了高收益企业经营之路,而旁边几百名听众只是觉得松下先生在说空话?因为《吕氏春秋》上说:“人同类而智殊。”
像孔子、孟子、释迦牟尼等举世公认的先知之所以在2000多年前就能将人世间的大道指于众人,是因为这些伟人生来就承担着引领众生的责任。《论语》上说:“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说的是孔子师徒颠沛流离到卫国的时候,仪这个地方的长官通过孔子的弟子见到孔子,见完以后,这位长官对孔子的弟子们说:“你们这些人怕丧失什么呀!天下无道很久了,上天正要你们的老师来做导师啊!”
稻盛先生认为,“所有的人都由上苍赋予了任务,都在出演各自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的‘存在’都有同样的分量。万事万物,不仅是人类,包括生物,一草一木,甚至是路边的石块,都有造物主赋予的作用,都是基于宇宙的意志而存在。”
辅佐商汤建立商朝的最大功臣,也是中国最有名的宰相之一——伊尹说:“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意思是说:上天生育百姓,就是要让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有所觉悟,指引他们前进。我认为稻盛先生不仅扮演了一名杰出企业家的角色,还承担了将儒家思想这个对东亚各国影响巨大、深远的思想引向现代企业管理领域的历史使命,所以稻盛先生虽然未系统学习儒家理论知识,却能有很高的悟性去准确掌握儒家思想的精髓,能将之应用于现代企业管理并对其发展突破。我国国学和哲学大师季羡林评价稻盛先生时说:“既是企业家又是哲学家,一身而二任的人,简直如凤毛麟角,有之自稻盛和夫先生始。”困而知之也是成就伟大人物的必由之路,人在危难之中希望能尽快摆脱危机,于是极力抓住任何能帮助自己脱困的东西,这时人的心态是最开放的,对知识的吸收、思考能力是最强的。稻盛先生早年多受困厄挫折:12岁得了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差一点夭折,其间,家庭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侵袭,家业毁于美军轰炸而被迫流离失所,他几次差点因为家境贫寒辍学,小学时因为没有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不好好学习,没有考上初中,在老师的极力劝说和争取下又参加了第二次中考,但仍然没有考上,在老师的努力说服下,父母同意让他再考一次当地的私立中学,他总算上了初中,否则稻盛先生只能以小学毕业的低学历踏入社会了。中学他帮助家里卖纸盒维持生计,后期考高中、大学都不顺利,没有考到自己理想的学校和专业,只考上了鹿儿岛的本地大学,原本想学医却进了有机化学系。
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稻盛先生差点意气用事进入黑社会,最后虽然在老师的帮助下进入京都的松风工业陶瓷工厂,但工厂的经营朝不保夕,随时面临倒闭风险,后经过自己的努力为公司发明出支柱性产品却不被新上司认可,于是毅然辞职。在自己没有什么积蓄的情况下,他与七位志同道合的原同事借朋友的钱开创京瓷公司,其中稻盛先生人生中最大的贵人之一西枝一江先生,甚至将自己唯一的住房抵押给银行贷款支持他。京瓷刚开始时产品和客户都很单一,只生产一种产品,客户也仅有松下一家,时刻面临着破产倒闭的风险。从上述经历可以看出,稻盛先生的青少年时代一直处于极大的生活和经营危机之下。尤其是作为京瓷的经营者时时刻刻都要对京瓷的发展做出判断,为京瓷的前途负责,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使公司倒闭,支持他的朋友还会流离失所。但除西枝先生偶尔能给他一些经营指导外身边再无可以依靠的人。
人在面临极端危机的时候,往往会依靠自己最原始、最可靠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紧张时会突然说出很久没有说的家乡话口音,基本上所有人在突然受到惊吓或打击时都会不自觉地叫“妈妈”,因为这些是人们内心深处觉得最可靠的依靠。稻盛先生说:“所以在反复痛苦中想起了小时候,学校老师和父母教给自己那些最平常的、原始的伦理,比如‘莫贪心’‘莫欺骗’‘莫说谎’‘要诚实’等,并把以‘作为人,何为正确’为出发点的最稀松平常的伦理观,作为判断一切事物的准绳。”从而悟到自己以“利他之心”为本的经营哲学,也就是儒家思想核心的“良知”自在我心,不必外求,窥到了儒家思想的精义。
老子说大道至简,往往最伟大的道理蕴含在最平常的话语和行动中。2006年,步步高的创始人段永平以62万美元成功中标巴菲特午餐,他带上当时还在谷歌上班的黄峥一起参加了午餐。参加完巴菲特午餐的隔年,黄峥就回国创业。2015年,他创立了拼多多,2018年,拼多多在美国上市,上市之初市值240亿美元。2020年6月,拼多多的市值触到了千亿美元门槛。这个过程不到两年。后来黄峥在回忆巴菲特的午餐时说,巴菲特讲的东西其实特别简单,是我妈妈都能听懂的道理。 这顿饭对我的意义是让我意识到简单和常识的力量。
稻盛先生经营哲学的产生过程与王阳明“心学”的产生过程极为相似:王阳明因直言上谏得罪太监刘瑾而遭受“庭杖”这一屈辱刑罚,后被贬到远离人烟的贵州龙场,路上颠沛流离,刘瑾又派杀手追杀,他几次差点丧命。历经艰险到达龙场后生活条件极其困苦,除自己和两个仆人外居住的都是苗人,语言不通,无任何良师益友。周围瘴气丛生,野兽出没,居无定所,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就在这种非常孤苦困顿的恶劣环境下,王阳明在苦苦思索中突然将自己向外追求儒家真理的方法,转向向内从自己的内心寻求答案,终于悟出了“心即理”的心学精髓,领悟到了所有追求的“道”都是“无须外求,吾心自足”的儒学真谛,完成了他的“心学”中最关键的龙场悟道。
稻盛先生和王阳明的经历印证了孟子著名的圣人成功的基本定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们前文提到稻盛先生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儒家的经典理论,但稻盛先生一生都在坚持学习,他是我们推崇的终身学习的典范。即使在退休前繁忙的工作中,稻盛先生不管多晚回到宾馆、家里或在出差途中都在坚持学习哲学,学习的内容主要是佛教和中国儒家文化。稻盛先生虽然没有系统学过但应该读过《论语》《孟子》《呻吟语》《了凡四训》《贞观政要》等儒家经典书籍,稻盛先生在讲解他的经营哲学时,经常用这些书籍里的一些经典语句和事例去说明自己的经营哲学。这些学习对稻盛先生建立具有儒家观念的经营哲学起了很大作用。
另外,我认为稻盛先生的良师益友,对他建立具有儒家观念的经营哲学思想同样起到很大作用,因为言传身教的影响更直接、更形象,这也是儒家学习非常强调良师益友的原因,曾国藩甚至说过:“学习进步之道,唯有读书和交友。”在稻盛先生的良师益友(稻盛先生称他们为自己的贵人)中我列举最主要的两个人来说明他们对稻盛先生儒家思想的建立起到的巨大作用。
首先一位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西乡隆盛。西乡先生是稻盛先生鹿儿岛的前辈,是明治维新的主要奠基者之一,是鹿儿岛人的英雄和骄傲。稻盛先生从小就崇拜西乡先生,以西乡先生为人生榜样,将西乡先生作为他的精神楷模。稻盛先生说:“西乡南洲的教诲是心灵的明灯,是我的心灵食粮。”他将西乡先生的人生信条“敬天爱人”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和京瓷公司的社训。
西乡先生从小就学习儒家文化,在两次被流放孤岛时更是系统地学习了儒家文化,尤其是王阳明的“心学”,西乡先生被儒家思想所折服,使之成为自己的思想指南且身体力行,并以此为指导,在明治维新中建立了丰功伟绩。西乡先生一生还致力于教育事业,着力在日本推广儒家思想,后人根据他的语录总结编写了《南洲翁遗训》(西乡先生号南洲翁),传播他的思想,这可以说是将儒家思想用西乡先生的语言进行翻译并在日本进行传播。稻盛先生认真学习了《南洲翁遗训》,其中很多思想成为他经营哲学思想的源头,尤其是核心的“利他”思想。
稻盛先生在他最著名的“活法”系列丛书《人生的王道》中将《南洲翁遗训》的精华做了收录并进行解释宣讲。稻盛先生说:“西乡隆盛的这本遗训集充分体现了他的哲学思想,对我本人也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稻盛先生经常引用其中的“不惜命、不图名,亦不为官位、钱财之人,困于对也。然无困于对者共患难,国家大业不得成也”。西乡先生说的是要成就国家大业就必须不怕死,不贪图名誉,也不为官位钱财所累。稻盛先生用它来说明什么是“利他之心”。而西乡先生这段话其实是自己对孟子著名的“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理解和注释。由此可见,西乡先生应该是稻盛先生在儒家思想上直接的引路人。
另一位对稻盛先生儒家思想建立影响巨大的就是他的创业恩人西枝一江先生。稻盛先生成立京瓷公司时没有什么储蓄,经西枝先生的同学青山政次先生引荐认识西枝先生,两人素昧平生而且年龄悬殊,西枝先生大稻盛先生20多岁。但西枝先生被稻盛先生的人格魅力和创业热情所打动,决定支持稻盛先生创业。西枝先生和自己的朋友、上司给稻盛先生筹措资金后仍然缺口很大,西枝先生就将自己唯一的住房抵押给银行,贷款1000万日元支持稻盛先生创业,这样京瓷公司才得以诞生。在京瓷刚开始的几年里,西枝先生又成为稻盛先生经营方面的老师,对稻盛先生和京瓷的成长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稻盛先生评价西枝先生时说:“西枝一江先生是一手扶植起我们公司的大恩人,也是京瓷创业精神的源头。”
西枝先生笃信佛教,对稻盛先生佛教信仰的建立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在实际行动中,西枝先生对稻盛先生儒家思想的建立也起了很大作用。为了建立京瓷,西枝先生将他唯一的住宅抵押给银行才获得贷款,应该说他是京瓷成败最大的风险承担者,是最希望京瓷能够赚钱的人。但他教给稻盛先生经营的第一课竟是“不要让金钱左右你的决定”,这不就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不为物欲所移”吗?这也是稻盛先生“利他哲学”的判断标准是“善恶”而不是“利害”的源头——善莫大焉。另外,当时西枝先生工作的公司宫本电机也给京瓷投了资,但西枝先生坚持不让京瓷成为宫本电机的子公司,为京瓷后续独立扩大发展奠定了关键的基础,其原因竟是他觉得京瓷的失败率远大于成功率,如果京瓷是宫本电机的子公司,破产就会拖累宫本电机公司,这样他就对不起宫本电机公司,所以宁肯自己承担流离失所的损失也不让宫本电机公司承担风险,这是何等的勇气和责任担当啊!
《中庸》上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勇”是儒家最推崇的三达德之一,也是儒家最看重之德。曾国藩的家训中有一条,“男儿以懦弱无刚为耻”,这是他教导后辈最重要的人生哲学之一,也是他终身实践的重要人生哲学之一。稻盛先生后来无论是创建KDDI,还是重整日航,都表现出了铁肩担道义的超人勇气,充分体现了儒家提倡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非凡责任感,这和西枝先生对他的影响有着非常大的关系。可以说西枝先生是身体力行地为稻盛先生示范了儒家最推崇的“仁”和“勇”,责任和担当,从而成为稻盛先生儒家思想建立的奠基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