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寒冷的清晨,一座座古朴庄严的寺院,静静耸立在杉树环绕的天地间,光洁的石板路上看到一群僧侣头戴竹编斗笠,穿着青色棉衣、草鞋,从正殿走出庙门。
法号“大和”的稻盛和夫在行列里躬身行走。
虽开刀取出肿瘤,但经过三个月休养的胃部还是隐隐作痛。不顾亲友反对参加大接心 的和夫,心底涌现出一股平和安定的充实感。
九月接受西片大师剃度的和夫,住进寺院修持后,每天三点必须起床,三餐食物仅有一菜一汤,每日例行参禅打坐诵念经文,做完功课后十一点才能就寝。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边誓愿学,佛道无边誓愿成。”和夫跟着十几名年轻僧侣齐声念《四弘誓愿文》 ,并高举头陀袋 接受信徒米粮供养。
每个人吐的热气,都结成白色水雾,他们顶着寒风不断地行走托钵,和夫露在草鞋外的脚尖早已磨破皮泛出血渍。
“稻盛会长。”伊藤谦介宽脸上的鼻尖冻得通红,他站在鸟居前已等候多时。
和夫目不斜视,低头随着年轻僧侣们的脚步踏上石阶。
“大和师父……”直到听到这声叫唤,和夫才停下脚步。头陀袋装满信徒供养的米粮,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全身冒汗浑身酸痛的和夫,轻扯嘴角微笑看着伊藤。
“您……还好吗?”伊藤掩不住担忧的神情,“代表董事及专务们担心您的身体状况,毕竟您手术后休养没多久就出家修行。”若不是知道稻盛会长的脾气,伊藤早就冲上前帮忙拿那沉重的头陀袋。
“负责饭店的社长拜托我,务必要让他见您一面。”伊藤急忙说道,生怕和夫转身离开。京瓷集团在去年开始涉足饭店经营,新事业的成员都是从既有员工中遴选想往饭店业方向发展的,并没对外重新招募。
“好吧,那就请他于周五固定的会客时间前来。”和夫说话声不似过去洪亮,他接着道,“不用太过忧虑,心安适比身体安适更为重要,我要回禅堂了,会客时间再谈。”
西片大师在禅堂前带领底下徒弟诵读讲解《诸法无行经》 。和夫开刀后缩小的胃突然扭痛起来,他吞下药片后缓解不少,但冷汗已浸湿全身。
“大和师 ,你知道何谓人执、法执吗?”其他师父已回到禅房休息,西片大师对着独自留下的和夫问道。
和夫摇摇头。
“进入实修,即是抛下原本俗家的我,恪遵十诫来达到身心口业无所扰动的清静境界。《成唯识论》第一卷说:‘由我法执,两障俱生。’二乘,声闻、缘觉,我执破了,仍是有法执,所以不能见性开悟。”西片大师停顿了一会儿,“或许我说得太深,大和师常诵念的《坐禅和赞》里,说明人人皆具足佛性。出家修是修行,入世修也是修行,若大和师在大接心的苦修中,能体悟动静皆禅的道理,相信回到俗世中继续持戒修持也并非难事了。”
“大师父,目前我只知道要每日反省并努力累积善行。至于动静皆禅,是否就是一心不乱专注一事呢?”和夫问道。
“呵呵呵,你早就在做了,不是吗?”
◇ ◇ ◇
京瓷集团总部的五楼秘书室,电话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森田秘书长,日本放送电视台还是希望能采访稻盛名誉会长。”一位短发年轻女职员按下保留键后,从隔板探头说道。
“你说是已经打来三次的《周间新闻》藤井记者吗?先前会长在举行剃度仪式时,就开放让他们采访拍摄了,怎么还在穷追不舍?”森田忙着整理手中的文件,无框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卡在浑圆的鼻头上。和夫退任为京瓷名誉会长后,森田直行依然担任秘书长的职务。
“不管媒体打来几次,一律回复:稻盛会长目前在清修静养中,暂不接受媒体专访。”森田说道。
“好的。”短发女职员怯生生地应道。
“森田君,日航的一位部长还在等候回复,一小时前又打电话进来再次询问。”满头白发的滨本匆匆推门进来,还抱了一叠计划书,上周转调去鹿儿岛京瓷饭店的他,仍放不下原先负责的总部协调事务,三天两头往京都跑。
“日本航空……我们并没有跟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啊……”森田摘下无框眼镜眯着眼回想,“该不会是那位吧?”
滨本点点头并接着道:“四十年前松风的老同事冈田孝一,在日航空工作好些年了,不知为了什么,非要找稻盛会长不可,也许是私人事情吧……”
“不太可能,若是私人问题会直接打电话到会长家里,而不是以日航部长的身份找到公司来。”森田拿起镜布擦着镜片,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不然我亲自告诉他,请他等会长寺院修行结束后,再帮他安排会面好了。”
冈田孝一挂下电话的手有点不稳。
终于等到京瓷集团总公司的回复了,但仍无法在近期见到和夫本人。
身为日航主管却对下属们所遭受的委屈无能为力,在有心人士的操作下客舱机组人员工会又独立分裂出来,如此一来人员间内部的沟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将身体埋进旋转椅,看着桌上的立框,照片里三个人在晴空下笑得非常开心。
年轻的他站在中间,两手搭在好友肩上,左边是当时担任工会委员长、浓眉大眼一身热血的远藤,右边是有着深邃酒窝的高桥机长……但遇难的高桥却永远停留在三十五岁。
御巢鹰山空难 ……这是留在公司的老员工心里永久的伤痕,也是老一辈日本人心中的痛。
拉开抽屉,里头放着已经写好的退休申请书,他打算离开日航了,这个让人无力回天的地方。
六十五岁的冈田直挺鼻梁两侧凹陷的法令纹及眉头间深刻的纹路,让他的外表更显沧桑。
他有点后悔为何不在十多年前在机场巧遇和夫时,直接厚着脸皮追随他进入京瓷,那就不会遇到后面这些让人痛苦的事了。
本来他还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拜托在政商两界声誉卓著的和夫来指点他如何成功周旋在管理阶层及工会间……但已经来不及了,下周董事会重新选举时一定又是菊池当选……这个对打压员工权利毫不手软的冷血刽子手。
他看着漆黑的夜空长长叹了口气。
◇ ◇ ◇
面对接连而来的访客,和夫决定提早半个月结束在圆福寺清修的日子,好好回到社会为大众继续服务。西片大师在他剃度前就对他耳提面命:“要为社会贡献,才是成佛之道。”其实是否悟道成佛他并不在乎,只要让自己的灵魂能够充满爱、真诚与协调便心愿足矣。
十月的京都飘着细雪,初冬渐寒的街道上行人有些稀稀落落。
看着片片雪花,与一群年轻僧侣托钵化缘的和夫突然忆起三十多年前,公司第一次突破生产技术极限,将一百万颗 合格的集成电路基板装运出货时,二十名员工在雪中欢送的情景。
黄昏时分,雪停了。
疲惫不堪的和夫脚下的草鞋早就磨破一个大洞,原先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淌血,装满米粮的沉重头陀袋似乎越来越重,和夫虚乏吃力地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背后的汗水将僧服黏成一块。
穿过公园就回到寺院了,很快可以休息。
和夫在心里鼓励着自己。
沙、沙、沙……
水池旁年老的妇人正在清扫落叶,不知为何她停了下来,默默地走到僧侣队伍的最后面。
“师父。”她伸出黝黑粗糙的手,拿着一枚百元硬币对和夫说,“您看起来累坏了,赶快去买个面包休息一下。”
看到眼前老妇人的举动,和夫全身蹿起一股电流,瞬间被温暖而幸福的感觉包围住。
空气仿若凝结一般,和夫忘了呼吸。
和夫接下布施,无意识地双手合十,开口道:“非常感谢您。”
他全身细胞都因为喜悦而颤抖着。一个绝对称不上富有的老妇人,却拥有如此美丽的心肠,他被老妇人的仁慈善良感动得久久无法自已,甚至忘了身体的疲惫酸痛。
不记得老妇人何时离开自己身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回到寺院,沉重的头陀袋也变得很轻,轻到走路都飘飘然,甚至连磨破的脚板都不痛了。
盘腿坐在禅房内,和夫内心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所谓人生至福莫过于此吧!
这……应该就是佛陀之爱最明白的表现了……无私、慈悲、同理、体谅与奉献。
人间至善莫过于此呀!